《狂舞派3》

“You have to be here. You have to feel it."

首先要對黃修平不甘重複成功方程式,敢於向更高難度挑戰的新嘗試予以肯定。《狂舞派3》離開了校園,探討大人社會、賺錢世界磨蝕理想的掙扎,幾乎完全放棄了笑料及舞蹈,將主流社會不怎注視的工廈、街頭音樂題材放進一個成功的商業電影品牌,卻註定與觀眾預期衍生巨大落差。繼續起用《狂舞派》這名字去延續,選取農曆新年的上映時間,到底是商業計算還是一次挑戰觀眾口味的市場實驗,實在不得而知。

電影既是聲畫藝術的媒介,本可讓《狂舞派》的跳舞與說唱元素發揮得淋漓盡致,首集原來就強調以身體動作去呈現自我,到新一輯主題理應延伸到怎樣運用其去對抗霸權、保存真我。知道有很多影評曾質疑《狂舞派》首輯的舞蹈拍攝不怎具說服力,卻不要忘記這確曾掀起觀眾的情緒,那份活力、動態,通過大銀幕傳遞,正是電影的優勢: 這也正是《拆彈專家2》的優勝之處,連場動作爆破正是身體作對抗的視覺表現,港式動作片影像一向的強項,充分突顯是次憤怒大爆炸的命題。

然而《狂3》反其道而行,全片連一場完整的群舞戲都沒有呈現,剩下片末斷裂的各主角獨舞支撐,但在之前兩個小時幾近缺席,又或是舞蹈只作為輔助功能,與配樂的節奏不匹配 (搶櫈是明顯例子)。沒有舞,但有hip hop為主位,不過疑似幾場非現場收音的拍攝,嚴重削弱Heyo及眾rappers說唱的魅力及氣勢。《狂3》既不再相信舞蹈,也沒有好好思考如何拍好「現場演唱」,觀眾無從連繫到街頭表演的價值,在戲內只看到人物的消沉與鬱悶,愈看愈洩氣,演員也無復首集的生氣。

當然可說「了無生氣」正是電影想表現人物的困局,但最後想扭轉這局面卻顯得吃力,看舊片喚回初衷的橋段太廉價也太輕易吧。若要玩偽紀錄片,以真人經歷切入虛構,倒不如轉成游學修當主角,通過訪問狂舞派的角色,最後成立試當真拍成《狂舞派2》還更有意思。(從Dave角度看Mirror崛起也可以,不過這些當然全都是電影拍畢後的事了)

表現手法平庸以外,《狂3》的抗爭意識也相當值得商榷。戲內的龍城已比現在的香港美好得多,至少還願意去借年輕人平台來粉飾太平,如今虛怯的政權該連狂舞街塗鴉空間的造騷表象都容不下,都要趕絕。

肯做形象工程的香港已經不復存在了,於是戲中本應是反派化身的老闆看起來態度已算是相當誠懇 (取笑他不懂hip hop精神是合乎比例的回應),最後一場戲的衝突就顯得尷尬,跟大台《愛回家開心速遞》偶爾會出現的內部抗爭劇情並無太大層次的分野,而真正要反抗的幽靈並不在場景內。

對比台灣金馬獎首唱《歡迎嚟到呢座城市》時的現場氣氛,歌曲蘊含的意涵亦顯然超越了電影本身。重頭戲原意營造大合唱和諧與說唱批判兩者的對立,但經過2019後的香港人大概會視之為和勇合一的表現 (手牽手為和理非人鏈抗爭象徵)。《狂3》將歌曲斬件於不同段落呈現,令歌詞訊息的遞進亦無從突出,同樣相當可惜,唯有片末credit才可將那感受推到高峰。

電影最捕捉到目前熱議的話題,該是有關分化/割席的一筆。Heyo / 華Dee 的妥協是否助長強權、阿弗站在道德高地的批評是否充分,Hana/Dave/良等人怎樣面對原來同路陣營的不同路線/決定,不同記者對狂舞街的取態,都是很有趣、值得深挖下去。不過電影要兼顧的支線太繁重,以致全部只是輕輕一碰,然後不了了之,含混過去 (連小孩那段矛盾都沒有真正解開)。

關於工廈政策扼殺年輕人的作品,我還是推介林森的《綠洲》,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看看,作為《狂3》的補充。

《拆彈專家2》

「信我,你就係警察; 唔信我,你就係恐怖份子。」

這句台詞,由中國演員倪妮所飾的警察,說給劉德華這永遠的香港電影主角聽,如同中共對香港的警告,順服政權當洗腦的奴隸,就能得到官方肯定的榮耀; 否則就是要趕盡殺絕的暴徒。

當權者不希望香港人帶著過去的記憶,他們寧可我們忘掉一切受不公平對待而來的義憤,重新改造一套由上而下洗腦而來的是非觀,卻同時想我們保留以往訓練下來的專業能力,這就是共產黨對香港「充分利用」的真相。香港,就是中共「用完即棄」的condom。

這樣那樣政治隱喻的線索,貫穿整部《拆彈專家2》: 和平抗議被傳媒屈襲警、大反派馬世軍的攬炒行動,甚至剪斷哪條顏色的線,都可引起聯想。今時今日作為合拍大片,能夠與當下香港的社會處境有這個連結程度,不能不說是難得的。

可惜,以上所述的局部情節,並未能在作品內有機串連成一個具說服力的脈絡 (若完成則未必過得了中國審查),需要倚靠觀眾/影友自行解讀去完成,從開畫首兩日的部分香港影評帖文皆可看到。只是若我們直接地將電影故事套用在後2019的香港,就會對局面流於簡化,甚至加深了對抗爭運動的誤解。

至少香港的抗爭者只是在官方抹黑下變成「潛在恐怖份子」,但片中似是代表攬炒派信念的幕後主腦,卻是真正會濫殺無辜的,兩者並不可以直接對應。儘管電影內炸毀香港的影像,可能的確實現了腦海內某些非理性想像,炸毀對象卻都不是指向港共政權的象徵 (除了開首的教育局),而是英殖留下的玫瑰園。香港抗爭的源起,更與電影中恐襲動機意味不明的刻劃全不相關。邱禮濤上部作品《掃毒2》更簡單直接的「你屈我毒,我就毒比你睇」思維還更一矢中的。

因失去過往優越感而要證明自己,跟中國對香港反抗原因的論述相通,但這顯然並非香港抗爭的全然實相。2019年7月1日後,「要走一齊走」這句對白套用在電影結局的情境,更是有點貶低了這句話的神聖含意。

2019年後,有影評說港式警匪片已死,因香港觀眾再不能接受以往刻劃警察的正面形象。然而《拆彈專家2》動作場面的處理,乃完全承繼傳統港式警匪類型片的作法,鬧市的追逐、槍戰都不見後2019的更新,卻似乎沒有驚動觀眾的投入。反而現實的荒謬,讓我們更能接受原會認為愚蠢的劇本設計,像警察對匪徒亂槍掃射、闖入控制室完全不理會人質死活、全權指揮其他政府部門,這似乎很切合香港警察形象,只是觀眾不會再覺得他們英勇吧。

《拆彈專家2》帶著微妙的政治暗示,回復到昔日香港影壇聞名於世的「盡是癲狂,盡皆過火」狀態,大抵就是讓中港台影迷這樣興奮、過癮的主要原因。

2010-2019 我的十年電影總結

不打算寫2020電影的年結,只想分享自己開始認真寫電影文章的這十年間,最欣賞的十部作品,以及曾經用心為其寫過的文字。

遺憾的是觀影的不足,讓我沒能夠在各地域、性別或多元社群中都找到心水代表,或許下個十年可以再努力,多看不同的電影吧。

曾想過很多表達的方式,會否寫好幾篇主題式文章,結合我對電影、世界的思考,去綜合一下自己的想法,但似乎工程太大,我沒有精神及心情去整理腦海的思緒,就只在這裡簡單介紹。不過我肯定在未來的日子,這些題目將繼續影響著我如何審視電影創作的領域。

藝術作品是對真理的追尋,而選擇電影這媒介,應當是以其獨一無二的美學形式去將其揭示、展現出來。

人若一開始活在樂園,安於對造物主的崇拜頌讚,是從何時開始墮落於文明之中,而疏遠了最初靈性的觸動? 電影捕捉的,可以是那個人與上帝親近的瞬間,通過影像再次窺見那道遙遠的永恆。

由人類企圖從上帝處奪過掌控大地的權勢始,就陷入了權力的爭鬥,君權不再神授,人類想憑一己準則建立帝國,自我定義何為正義,對異己者無情打壓,政治的輪迴是誰得勝誰能統治,越想達致烏托邦,就越將人間化作殺戮戰場。

唯有遠離人間煙火,重返簡單純樸,意圖重建與上天的連結。但那道斷了的橋可能修復嗎? 又或是新時代的人們可以擺脫舊有的概念,離開父輩的羈絆,在沒有上帝救贖的人世,找到新的可能出路?

以下的電影名單,出自我認為有堅定的理念在掙扎,在實踐,並在持續發現的電影作者們。但願我可詳寫更多,有緣再續吧。

《The Tree of Life 生命樹》
《Knight of Cups 聖杯騎士》
《Song to Song 歌夢人生》(導演: Terrence Malick)
《Martha Marcy May Marlene 瑪蓮邪教離魂曲》 (導演: Sean Durkins)
《Beyond the Hills 非常教慾》(導演: Cristian Mungiu)
《Barbara 被戀愛的秘密》(導演: Christian Petzold)
《Güeros 尋找隱世歌神》(導演: Alonso Ruizpalacios)
《誰調換了我的父親》(導演: 是枝裕和)
《刺客聶隱娘》(導演: 侯孝賢)
《Manchester by the Sea 情繫海邊之城》(導演: Kenneth Lonergan)

2020 香港電影短評結集

《半斤八両》(1976,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 Cinefest 重映)

照搬默片喜劇的經典橋段,深諳影像說故事的精髓,不須對白,強調身體語言 (眼神、動作、轉換造型) 的力量表現; 同時向李小龍取經,混合仿如雜技表演的功夫元素; 密集的笑位設計,你來我往的高速節奏,彷彿跟香港打工仔的步伐一致。《半斤八両》就此為日後無數同類作品開創先河,寫下香港商業片最成功的一道方程式。

娛樂至上,最緊要好玩,因此電影雖有意反映社會現象,以勞資對立的前提炮製各種笑料,卻只聚焦矛盾的表象,並閒瑕或興致深入探討人物及處境。結局的樂觀轉折,倒反後將揭示殘酷的真相: 當打工仔變成波士,地位/權力的轉變,會否令英雄變成昔日自己鄙視的反派? 最無力保護自己而被剝削的,像許冠英所飾的雞泡,始終只能永續打工。

伴隨著琅琅上口的市井口語歌詞,《半斤八両》開首拍著人來人往的香港街頭,呈現營營役役的日常場景,跟今時今日並無兩樣,只是當下人群更密集、空間更壓逼。「我哋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就像永恆的詛咒,至今依然適用於香港人,半斤勞力可換到八両的收穫,仍是遙不可期。

一去不返的,則是昔日具人情味、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的純真直率。當許冠傑說著「警方係我哋老友記」,許冠文報以唾棄的表情,然後「難分真與假,人面多險詐」的歌聲響起,這組鏡頭如今看來,可是如斯諷刺與唏噓。

《餃子》(2004)

陳果2004年挑選楊千嬅飾演艾菁菁實在是先見之明,只是楊千嬅 15 年前還未到戲中艾菁菁的階段,今時今日應該拿捏得心應手。

艾菁菁是一個曾經當紅的女明星,結婚之後,只得老公作為其人生目標,一切都為壞老公而做,甚至可以埋沒自己良心,甘願給來自中國 (還要是文革代表) 的媚姨蠶食價值觀,為強行延續上一代既幸福 (青春),可以食下一代落肚,即犠牲年輕人,去保住當權既得利益者。

片中有場拍到艾菁菁重看自己之前演的作品,不敢直視,除了因為青春已消逝,最重要是她已經失去昔日的純真良善。套用楊千嬅演藝生涯而言,就是重看《新紮師妹》的方麗娟,但現在已經「冇左心口個勇字」,看得非常心痛及心寒。電影本身想設計的恐怖處境,正是在於一個昔日成日開懷大笑的傻大姐變成一個心計重既女人。

昔日敢接這種戲是挑戰演技,但演不來; 而家駕馭得到,但她也未必肯再演,寓言處境已經太真實。

除了套入奶共藝人思路,食人餃子本身作為中港國際政經間連結的暗喻都相當微妙,當年不是太多影迷閱讀得到,但2020年回望,可以看到中國如何借香港去跟國際資金接軌,香港如何奶人民幣的腥味,正正就是白靈、楊千嬅同梁家輝的三角。沒有菁菁(香港)這道橋,梁家輝不會跟白靈發生到關係。所以今日香港要的起心肝拒絕再食人肉餃,即肥媽話齋: 「唔好害人地D仔女啦」。

待媚姨外傳《墮胎師》正式上映再續討論。

《手捲煙》

在有限製作條件下,《手捲煙》的美學成就在於場景、色調、演員配搭到人物背景的精心設計,包裝出一個種族、國族身份混合的香港低下階層社會面相。然而電影的新鮮感就僅在於表面的設定,內核仍是類型元素的挪用,如紅顏知己的守候、昔日兄弟的反目、反派的臉譜化等。過份倚靠公式的後果,是情感細節的欠奉,觀眾往往只能倚靠對昔日港片印象的熟悉想像,去填補角色動機的空缺。陳健朗向經典致敬的情意無可置疑,只是這份情懷的單薄及陳腔濫調也同樣清晰可見,讓《手捲煙》僅淪為新瓶舊酒的懷舊消費。

《夜香・鴛鴦・深水埗》

四段短片拼湊出一道五味紛陳的港式拼盤,製作確粗糙,但不失地道。首兩個小故事有一致的循環結構,從開首到終結,仿似原地踏步,卻已繞過一圈的風景。過後的處境或沒有改變,但至少曾有過敞開心窗的旅程,就不至於白走一趟。從這切入點看後半段,就得見單元之間的共通,不單在於其貼地的社區連結、不同世代與國族的人與人之間的微妙互動,還以輕盈、從容的過渡逐步引領觀眾接通更沉重的潛在主題。

這應是首部刻劃近年抗爭運動已融入一代香港人生活日常及記憶的本土作品。除了輕觸2014及2019的標誌影像外,我更喜歡其說故事的方式,以生活小細節引導觀眾去自我領悟。相比文宣式的硬梆梆教條,電影可以讓人通過觀點置換去投入不同世代、不同身份的人物處境,從而有互相理解的可能。像〈出城記〉那個想去同鄉會的婆婆,可能就是平常我們不解為何會受保皇黨唆擺的一群,那些一車車去票站投掌心雷的人,而關鍵其實就在於溝通、了解其情感需要。片中就成功示範了怎樣截斷這種建立在利益基礎的族群聯誼,在於重新發現我們自身與身邊人的關係,以更新、更真切、更深刻的連結去替補。

這些都是電影不用明言的,是發自內心去感受,就能順藤摸瓜勾連到四部短片的脈絡聯繫。後邊愈說愈白,也是為了照顧外國觀眾需要,〈鴛鴦〉的曖昧互動其實不就是國際線應該如何擴展的漂亮展現嗎?

《夜更》

《夜更》結合真實影像與虛構敘述的精彩之處,不止於兩者重疊的張力與感染力,尤其鏡頭與警方防線接近時的搖晃,同步呈現真實拍攝者跟虛構角色一樣的恐懼; 也不在於捕捉街頭上遮蓋全身的冷酷防暴形象,與片末校園內天真的學生面容形成簡易的善惡對照,而是其成功穿透了反送中運動記錄往往只聚焦於最激烈前線衝突的表面,刺中如其金馬得獎感言所云「照顧人性的複雜」所在。

的士內爭論抗爭是非與傳言虛假的情節,稍嫌仍流於世代間二元對立的簡化,卻得見 「中立」司機於年輕人與反對示威的乘客之間「兩邊不是人」的尷尬處境。片中所刻劃的「中立」卻不是僵化的政治標籤,司機的言行與心理變化恰好反映了「黃藍是政見,黑白是良知」的精要所在 ── 求證核實去探究真相、同理他人的想法與感受。

部分點評原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焦點短評》系列。

《地球最後的夜晚》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從那一天開始,妳突然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所有慾望感情的曾經,從此只能在夢裏的幻影延續。然而夢中的妳不再記起我,我也仿似不知道妳,於是我們重頭再認識,重頭再告別。關係得以復原、遺憾得以成全,就在這樣一個虛構的空間中,說的是蕩麥、是夢境、更是電影。

徹底向內封閉的環境,不存在的蕩麥,只活於畢贛的創作中; 即使凱里屬於現實的空間,電影也從不呈現其與周邊市鎮的連結,仿似是獨立存在的場域,與外邊世界無關。箇中只有一個人過去與現在的交錯重現、記憶與夢境各佔兩半的段落,以視聽線索串連。

妳是誰? 或許是「小白貓」吧,洞內的小孩,代表著兩個身份,既是兒時好友白貓,也是未曾出生的兒子。他像白貓般愛說謊,又替夢者實現了「教兒子乒乓球」的願望。又或是「萬綺雯」,在人生中不同重要階段的不辭而別,既是母親,也是情人,媽媽留下的故事是蘋果,愛侶則處處有著野柚子的聯繫。紅髮、火把、蘋果表現母親形象的鮮明色彩; 綠衣、綠皮書則是愛人獨有。

《地球最後的夜晚》結構類近於作者首作《路邊野餐》,是次更具遊戲元素,劇情推進上有如闖關式的轉換場景,要先贏對手才能走出山洞、要先拿道具才能飛到另一幕、要先唸咒語才能旋轉房間等。在尋找故事意義上,同樣要求觀眾記下入夢前的所見所聞,然後到夢中得見相關人物,從而逐個解鎖找到其投射對象與情感由來,像蜂巢狀的大閘在對應養蜂人為私奔者。其貼身主觀地跟著一個人的經歷,隨著他/她的腳步而不中斷節奏的鏡頭,對於當代年輕觀眾,亦是模擬玩角色扮演遊戲的體驗。

同樣玩味的有流行文化與藝術經典的肆意挪用。人物的名字是歌手與演員的化身,片名來自南美著名短篇,場面也處處有前人痕跡,如火車聲的畫外音伴隨杯子倒下,顯然來自《Stalker 潛行者》的經典結尾、球拍轉動的過關橋段有仿《Inception 潛行凶間》陀螺圖騰之嫌。張艾嘉的選角,也似是來自《念念》颱風夜的母子相會,拋棄的兒子如今已是長大成人的姿態,媽媽卻停留在當年的樣子,與《地球最後的夜晚》的雨夜無縫相通。

畢贛既愛周星馳的無厘頭,也沉醉於侯孝賢的長鏡頭,混雜著致敬與惡搞,幾乎成為藝術電影版本的昆頓塔倫天奴。正因不同元素的混合,眾多豐富的細節或可滿足追溯經典彩蛋、與追求解碼的影迷,然而玩樂感蓋過了真誠情意的探索,一切機關設計都像戲外的宣傳 (「一吻跨年」),成為哄女孩的花招,甚於心聲的坦露。建立深層關係的細節不足; 夢境解開心結的呼應太直接、太輕易、太有效率,彷彿塵世思念的痛苦都欠缺厚重的沉澱,大抵也源於畢贛的閱歷所限,在《路邊野餐》模糊的詩篇已盡流露,《地球最後的夜晚》再無更新,只能通過擴大拍攝的格局去表現,而非再深入的思考與感受。

畢贛既然祟尚塔可夫斯基、侯孝賢的藝術視野,必須要理解到大師們的場景調度功力之外,還有生活的歷練、時代的模樣。《路邊野餐》《地球最後的夜晚》有著獨一無二的凱里與蕩麥,但凱里的人文風景是如何呢? 凱里的群體是否有更深層的關係有待呈現,而不止是大銀幕類型片化的黑幫情仇? 而地球既然不止於凱里,畢贛的電影世界會否通過拓展開去的地理版圖而變得更成熟? 畢贛既已掌握到個人內心的視聽語言,尚欠的或是對外部社會的關注,就能讓作品超越目前的境界。

儘管缺陷顯著,《地球最後的夜晚》始終展示了電影作為迷人獨特的藝術形式,可以有著不一樣的面貌,通過可見的影像、可聽的聲音,捕捉無形、無聲的心情流轉。正如我在兩年前的回顧在《路邊野餐》文章寫道,電影是時空 (時間與空間) 的交通工具。在戲院的人不動,漆黑環境下卻可渾然忘卻自身,不須物理活動,不須任何互動,只須靜默感受,意識與靈魂走進銀幕與虛構人物結合,在漫長的晚上 (夜景營造的夢幻氣氛) 喚起個人與永遠失去的摯友、摯親、摯愛之重逢的百感紛陳。

有人說我總是對作者太寬容,但對於畢贛的創作,我總是有種遙遠卻親切的感觸。貴州縱與我們的城市有一種距離,語言溝通也有隔膜,卻也有著《花花宇宙》,也住著一個萬綺雯,跟我們年少時日常所接觸的娛樂有著微妙的感應。由不知那個時候,我就對那個我未曾到過的凱里、如幻似虛的蕩麥,交出了真心,從此與妳有關的某種嚮往與思念,夜夜留在我的夢鄉內纏繞著。

原文刊於《香港電影 2018》回顧專書

《火口的二人》神所賜予的悠長假期*

禁忌之戀,若不因屈服而分開,就只好一起步向毀滅,兩者皆悲劇告終。《火口的二人》卻通過有情人分離後重逢的設計,帶來了新的可能。

直子與賢治於電影中的相處時光,不外乎吃些美味的食物,做個美妙的性愛,還會一同外遊… 日子若都這樣過,還需要追求什麼呢? 世界恍如只剩下兩個互相深愛的人,偶爾有第三者的目光,反加劇了刺激, (性) 愛得更興奮。永遠如斯,豈非天堂?

代表著既定社會規則的「日常」缺席,才造就有限期的天堂。「日常」要求人重新工作 (她對他的恆常提醒)、跟他人相處 (不能敞開自我、不能展示自己最尷尬一面的「他人」)、並服務於社會主流的價值 (去結婚、去生小孩)。「日常」將一切激情鎖進回憶,如同年少倩影只留於相簿中,於是最能體現直子與賢治「日常」的反面,正是他們在外尋求不同快感方式的嘗試。

片首賢治說道: 他會請假回去。這趟回家路程,本是一個假期; 假期即有著限期,而限期過後就要繼續生活,重回日常。即便再續,又可維繫多久? 最初說好的,是一夜的浪漫; 只是限期總要完結,慾望卻不肯停下 (賢治大口大口地喝盡杯中物,與其對直子身體的渴求一致)。當慾望滿足到身體吃不消的極限 (消化不良、性器腫脹各自回應食與性的享受後遺),兩人又發現了情感需要的相互靠依。

要永遠留在天堂,當然就是死亡; 要是不死亡,日常則始終會回歸,而天堂不再。直子與賢治當年面對「近親相姦」此有違日常的道德枷鎖,其選項就是順服於傳統的意識形態,或聽從身體的意願 (那就是酒後吐出想殉情的話),他們就選擇了前者而分開。

今日再遇,時代轉變解決了從前的困擾,亂倫的結隨著床上私談已解開 (媽媽既已死,上一代再無發言權,直子說「媽媽想我們一起」實無對證); 新的困境變成了直子與自衛救災隊軍人的訂婚承諾 (之後向外宣佈婚禮延期,直子卻說已分手,同樣無從證實),乃來自大地震後的負罪感。

倖存者與救災者的結合,只是對其無力挽救已逝去的,卻又自身安好無損的處境,作一種贖罪或奉獻,卻不屬身體的真正意願。災難,意味著日復日的生活被打破,每個人的日常被顛覆,而救災自當是意圖盡快讓一切回復到日常。如前述指出,直子的身體意願指向賢治,正是一份相對於「日常」的激烈愛情,也就自然與救災所代表的相違。

這一點跟濱口龍介的《睡著吻別醒來抱擁》可作對讀並相互補充。朝子正是311東京地震後才接受亮平的愛,並在之後與亮平一同探訪東北,同樣出自災後心理。朝子重遇麥後跟他遠走的一夜,不正是直子婚前向賢治提出的最後一夜?《睡》詳寫現任,初戀如鬼魅; 《火》則相反,直子的未婚夫由始至終沒有於電影亮相 (會是賢治的樣貌嗎?)。

兩片分別在於《火》預視了第二次災難,於是無限推遲了《睡》一覺醒來終歸回到的日常 (卻添上一道背叛過日常的痕跡而不能磨滅)。當賢治進入直子體內,配上仿似遠處災難爆發的音效; 下一個鏡頭轉向富士山的畫像,重覆唱著「很舒服」的歌聲響起。愛到極致,於此與災難結合,災難直接導致「日常」回歸的延宕,限期再一次被延長,並不知會到何時。

直子與賢治得以不需在「日常」與「死亡」兩者中抉擇,他們的下場不一定通往完全死亡 (災難造成死傷,卻不導致世界全然毀滅),也不會立即回到各自的日常 (救災越漫長,日常越遙遠),也就提供了最好的出口,讓直子與賢治不需肩負二人相見前各自的心理負擔、生活困難,而有可能延續其天堂式的熱戀。這也是直子與賢治身處當下而幸福相愛的真正「不道德」之處: 他人身陷災難,自己享受天堂,然而返回日常,自己固然痛苦,他人又真有益處嗎? 何況這不是人為選擇,既是屬天,也就無從阻止,是開脫的藉口,也是當下的現實。是以跟從身體意願,不無罪惡感,卻也只好如此。

下一個問題自當是,天堂一旦延續,會否退化為新的日常?《火》最後一場戲,不止表現二人完美交合的狀態,同時提示了新生命的可能性。本是拋開現實而轟烈愛著的一對,若然開始組織傳統的家庭單位,前述日常的限制也勢將回歸。

*文章標題取自1996年日劇《悠長假期》。「神所賜予的悠長假期」這意思看來正面,卻其實是劇中主角當時處於低谷,被安慰時收到的語句。只不過劇集的主角有等待美好的目標,《火口的二人》卻是迎接一個將周遭都推向低谷的「悠長假期」。

香港電影 2019 年度總結

2019年的抗爭運動,2020年的疫症爆發,為香港社會帶來衝擊。電影未必能立刻回應當下的社會,但金像獎的預告片,擷取這年度獲提名電影的片段及台詞剪接而成,至少可令觀眾明白本地業界也有緊扣時代脈搏的心意。

那麼2019年香港電影到底是怎樣的面貌呢?在此作個簡單的歸類及回顧。

警匪類型

過往香港影壇最拿手的類型片,從警匪對決玩到雙臥底,本已從激發思考的創新階段,漸進入陳套公式。當走上街頭看到現今警方執法的「好戲」,就更見大銀幕中的警察描繪,早已趕不上現實的轉變。

《掃毒2天地對決》、《大偵探福爾摩斯:逃獄大追捕》可見警察無能錯判的一面,但形象仍是正面;在《犯罪現場》、《使徒行者2:諜影行動》等作中則見「黑警」濫用職權、知法犯法、潛伏滲透的橋段,但當然也有「白警」當緩衝,制止或揭發邪惡暴行。

這批作品的內容皆為香港觀眾熟悉,不外乎調查真兇,追捕期間展露身手之類,最有誠意的當數《大偵探福爾摩斯:逃獄大追捕》,是久違的本地動畫,改編厲河的兒童叢書,選取白旋風的故事就不止於將犯人繩之於法就算了,還有犯法背後顯露社會不公的心思。別看輕小朋友的智慧,以他們為目標觀眾的作品,可比大人看來只是麻痺頭腦的娛樂大片,思路更清晰,尤其以福爾摩斯為原型作主角,怎能不看穿全局?其設想各項選擇可能的做法,很值得目前想找真正出路的港人借鏡。

本土小品

類型以外,近年也興起具本地意識的小品,以不同角度去觀照我們目前的社會。2019年就難得有兩部紀錄片,既有明確而相反的創作取態,題材亦在捕捉本地不同時代的重要文化。

卓翔再一次拍攝戲曲的世界,卻不再追蹤人物,將重心放在空間的呈現,成了《戲棚》。電影將戲棚形塑如時光隧道,走進去後所見所聞的,是傳統的生活重現,像把某段過去,以戲棚空間將其封印。透過拍攝竹棚的建築、古典配樂的運用、旁白台詞的捨棄,《戲棚》成功營造出安寧、神聖的氣氛。縱有素材不足的批評,卻難得一見新生代導演一次大膽的理念實踐。

《L.O.V.E in F.R.A.M.E.S》同是捕捉一群藝術工作者的日常,這個「歌棚」是以陳奕迅為首的 Duo band 所搭建,進入這空間探見他們錄音、創作、演唱期間的日常,是此紀錄片難得、珍貴之處。Duo band 核心一員張傑邦將平時拍下的錄像剪接成電影的長度,作為新專輯的宣傳片,但看來沒有半分造作、計算。

另一種地道風味的展示,自是香港地域特色結合故事。本年度最突出的作品,乃是以輕鐵車廂、車站、行人隧道為主要場景的《幻愛》。朦朧的光點、輕鐵行軌的格格聲、出發的叮叮聲,結合成浪漫,卻真假難分的情緣。大近鏡緊貼劉俊謙與蔡思韵的面部特寫,極具壓逼力的拍法令兩人演出備受肯定。愛意的萌生、病情的發作,兩者相互作用,亦通向電影的曖昧結局:與其面對殘酷現實,是否不如沉醉在不存在的完美幻想?

《金都》片如其名,將人物的掙扎與地點的特色緊扣,太子的金都商場,售賣婚嫁用品,門口就有中港直通巴士站,是等待越過邊界到中國去的地方。張莉芳同樣周旋於被港男逼婚,及跟某中國男子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若將其視作中港關係的隱喻,置於2019年的時局,難免過份輕盈,此實乃非戰之罪。而作為描述女主角從被動到自主的「覺醒」過程,就相當貼地可親。

觀眾與評論或會數漏陳果的《墮胎師》,箇中採集北角的聲音,也是與人物情緒起落一致。2018年《三夫》的回歸成為坊間討論焦點,今次就無復其話題性,但其創作膽識與火力依然,只是不在畫面尺度的經營,而是意識上的挑釁。同樣牽涉基督(或天主)教,同樣作為信徒的下一代對上一代「犯罪」的惱怒,《叔.叔》的父子刻劃對照《墮胎師》對峙的母女,處理就來得含蓄溫和得多。

舞台轉化

《叔.叔》常於重要情節留白,也多得演員的默契,將人物間的張力清晰表現。柏與海(太保與袁富華)的真摯交流,溫柔中見慾望,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家庭,父與子(袁富華與盧鎮業)、夫與妻(太保與區嘉雯),都在日常生活中有內在的角力。這三對組合,都有舞台劇出身的演員,與慣演電影的演員對戲的火花,有互補的效果。唯獨當海碰上了柏妻,就有別於全片的低調克制,顯得違和地澎湃。

舞台/非舞台的配搭也見於《金都》的朱栢康與鄧麗欣;而《幻愛》的男女主角就皆有舞台劇及電視劇經驗。兩對情侶角色都既有具爆發力時刻,亦有隱藏情感不表露的場面,皆需要能收能放的表演方式,哪種演技較理想,也許各有所好;但至少喜見大銀幕容納到不同媒介的新面孔,並沒有水土不服。

演員之外,2019年也有三部改編舞台劇的電影:《你咪理,我愛你》、《生前約死後》與《聖荷西謀殺案》,效果參差。王祖藍與馬浚偉皆是TVB出身並首次執導,在導演時或仍有拍攝電視劇的思維。前者面對大量歌舞場面的拍攝,調度難度頗高,人物動作、鏡頭走位都需配合音樂節奏,《你咪理,我愛你》就未能達標;後者則務求煽動觀眾情緒,加入眾多戲劇轉折及幻想情節,卻未有好好協調氣氛的轉換。《聖荷西謀殺案》最可惜,在於莊梅岩的原劇本若發揮理想,可透視某種人性及社會現象,如今拍出來卻脫離現實,更改成說教結局。

歌手轉型

上述作品當中,兩部都有鄭秀文的落力演繹,見其奔放好玩,也有冷艷內斂一面。《聖荷西謀殺案》早段就倚靠鄭秀文一些細微動作(如轉身)來帶出懸念,到真相浮現時,她就表現了跟從前戲路不一樣的狠勁。《花椒之味》中,鄭秀文的角色形象其實不及《聖荷西謀殺案》般突破,只是素顏淡妝的造型有所幫助。對故人的冷漠再勾起追憶,最後釋懷的設計,沒有足夠鋪陳,致使全片一致平淡的調子。

鄧麗欣在《金都》演出三十歲的平凡女子,也是淡淡然、講求生活化的演出,她的個性卻隨著戲劇推進有所變化,由不懂拒絕到主動抉擇,從中見證其成長。在周邊角色都努力推動她走下一步的狀態下,襯托更見鮮明。從葉念琛筆下「阿寶」一路走來,駕馭同類戲種已見純熟,鄧麗欣在當年一堆少女組合進軍樂壇的風潮中終在影壇找到自我定位,亦愈見自信。

楊千嬅亦由「歌后」名銜走向「影后」之位,她在《麥路人》演酒廊歌手竟有予人歷盡滄桑的印象。她告別戰衣一幕,其既要瀟灑又有不捨的神情,正流露歲月催人老的唏噓。同片男主角也是歌手出身,也在近十數年落力擺脫偶像定型,《麥路人》也不例外地要表現髒亂、頹廢。郭富城有時表演過份肉緊,近兩部作品始見其懂得放輕,與對手多點自然交流,只是電影販賣慘情,亦難免需要郭富城去擔演用力催淚的戲份。

中港合拍

靠攏中國的合拍片幾乎已成香港開拍大片(尤其大量運用特技)的唯一選擇,但2019年值得注視的卻都是《麥路人》與《花椒之味》這種中等規模的電影,而當中最有口碑的,必是曾國祥導演與周冬雨再度合作的《少年的你》。

雖以校園欺凌作宣傳賣點,但電影真正關心的是一段「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的青春純愛,於是完全倚靠兩位主角(易烊千璽與周冬雨)的化學作用來支撐,而他們的演技又確可說服觀眾投入其世界。兩個本該在兩極、走在平行方向不交集的人,何以走在一起,並建立無人可拆散的連結?眼神的交流、狂熱的流動、帶有距離的深情,在鏡頭平緩的拍攝下,逐漸有了互信、互愛。

於是他相信了她的理念(在制度內跟隨其遊戲規則,才可得到長遠的獲勝),她接受了他的行動(體制外武力的加持,才可阻擋已在眼前的惡勢力),而他們都不相信警察(維持這社會秩序的機關)。全片高潮就在於警局審訊,他們如何在對方不在身邊之時,仍然堅持不忘彼此承諾,對抗著面前作為體制機器的警察質詢,戲劇衝突在此達到高峰。即使後段有著高度政治干預的嫌疑,令結局有違預期走向,已無阻兩少年之前的想法在觀眾腦海深處植根。

年頭賀歲的《新喜劇之王》也表現了周星馳創作的新高度。看那二十年人生感悟,大概就在奧斯卡得獎作中汲取創作養分。《天鵝湖》樂聲伴隨著《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女演員奮鬥故事與《飛鳥俠》(Birdman)過氣男明星浮沉錄。向荷里活取經之餘,從陳百強勵志歌聲起,手拿演藝天書自我致敬,後再重演《八彩林亞珍》和《我愛香港》式替身玩笑,也見其始終緊扣本地流行文化。

廿年前還靠一點低俗取悅大眾,兩行鼻涕、幾聲粗鄙;如今已無需此等把戲也能輕鬆駕馭到有笑有淚。從前以演員身份為重心,如今以導演身份為首,給港人打氣訊息,不要投降,不要放棄,跟《嚦咕嚦咕新年財》「牌愈爛愈要用心打」可算無縫相通。

回看2019,旨在展望2020,以及香港電影踏入新的十年。這個年度的作品,其實有很豐富的面向,值得更多討論與欣賞。只可惜一些說是2019的出品,卻在2020都未上畫; 一些說是香港電影,卻不見香港演員與場景; 一些沒有得到廣泛發行,主流觀眾看不見,於是目前都沒有得到應有關注。港片踏入新的十年,但願在製作層面、接觸觀眾方面,都有更好的待遇 (也但願拍攝、發行更自由,不要讓某些製作消失於公眾視線)。

2019年度最佳香港電影:
《大偵探福爾摩斯:逃獄大追捕》
《戲棚》
《L.O.V.E in F.R.A.M.E.S》
《幻愛》
《墮胎師》
《叔.叔》
《金都》
《新喜劇之王》

特別提及/延伸閱讀:
《少年的你》:保護不了的中國電影,保護不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