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唐寧 下的所有文章

《明月幾時有》以女性角度對抗主旋律

邊緣弱勢如何從權力核心搶回話語權?如何在鞏固當權者的官方宣傳下找到表現獨立自主的表現方式?平民百姓的角度在歷史上總要讓路給當權者的鬥爭。歷史(history)向以男性為主導,女性的地位自歷史發展以來已跟男性不對等,女性故事(her-story)並不受到同等的重視。另一邊廂,在中國的主流史觀中,香港幅員細小,對於中國作為國家所發生的大事,自然只佔一小角落。在中國人所讀到的中國歷史上、甚至香港人自己所觸及的中國歷史上,香港所扮演的角色,往往只局限在屈辱性的割讓條約。國家的官方正史強調戰爭與勝利,微小個體的經歷自被忽略,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卻將這顛覆過來。在牌面上屬於歌頌共黨政府主流意識形態的題材,然而在導演、編劇、剪接以至銀幕主要演出的崗位都由女性擔綱下,女性群體/小城市的故事被放置於國族之上。

要消除主旋律的影響,就要反其道而行,採取與其對立的設計,這概念是《明月幾時有》用作對抗鞏固權力核心工具的有效表達。主旋律講求直線,那《明月幾時有》就走迂迴散碎;主旋律塑造男性英雄,那《明月幾時有》就尋求女性自主;主旋律要歌功頌德,那《明月幾時有》就強調沒有結局的循環。

對抗主流的敘事

《明月幾時有》主線劇情在片首大營救之後就被岔開,戲劇重心散落於不同角色,鏡頭聚焦在不起眼的平常生活──不是和平時期的日常,而是戰爭中平民的掙扎,見於工作、婚事、打扮、食飯等。大營救明明是最有起伏最有故事的情節,竟然就在片名還未亮出就結束;日本人捉大姑娘的情節沒有放大,畫面只見方蘭母女在飯桌的對話,及她們對外邊風浪的不同反應。

《明月幾時有》有宏偉的開局,骨子裏卻依然如《桃姐》、《天水圍的日與夜》,觸及生活中平常微小的部分,甚至剝去核心主角,情節由敵方陣營的女間諜到農村的小女孩,通過不同位置的小人物的碎片組成。間諜(盧巧音飾)逃亡看似是伏線,卻是沒有收回的小支線;小隊的俠義伙伴看似合作無間,轉頭就只剩首領一人,他人命運甚至不曾交代就消散無影。這種離散感並非首次在許鞍華的創作出現,然而其規模卻是前所未見的巨大,「主旋律」化為幾十道和弦,遍地開花。

東江縱隊是抗日史的一小面,電影再將這個小面剪得更碎。此外,電影延續了《黃金時代》的偽紀錄片實驗,以偽裝訪問人物的黑白片段穿插故事,經營間離效果,進一步將觀眾帶離主旋律。觀者先是觀看了大歷史中的微細生活細節,再經說書人打斷敘事節奏,已夠清醒,不易受故事感染,亦警剔電影內容的真實性。如果徐克在《智取威虎山》以口述傳說的表現形式展示了自身對紅色題材的自覺與諷刺,那許鞍華以真身現形銀幕前做訪問,再配合化老妝仍有明星魅力的梁家輝,有力地出入於虛實之上。

對抗性別的形象

主旋律要製造英雄,要煽動情緒,偏偏許鞍華寫的是平凡,沒有強調戲劇高潮,只有淡然的刻劃。《明月幾時有》的雙男主角設計,最終都沒有逞現英雄的位置,淡化了傳奇色彩。劉黑仔頭腦與身手露活,像傳統英雄片的英雄人物,然而最關鍵的救人情節,英雄的戲沒有唱,最後由方蘭為主,決定權去向。觀眾習慣並期待的奮戰再犠牲並沒有發生,動作或爆破大場面終究沒有出現,亮點還是歸於女性身上。犠牲本也應該是重頭戲,然而只得暗場交代,一聲槍響就略過,敘事比重反而落在角色唸詩的才華,也是《明月幾時有》片名的由來,以詩意替代了氾濫的淚水、血腥味和英雄氣慨。

男性的英勇受到克制,女性卻有其自主空間。方蘭在電影開首就拋開了兒女私情,主動拒婚就斬斷情絲,之後再也不提愛情,只有高舉理想。她不只有思想突破,亦迅速訴諸行動來掙脫困於家中的局面;相對的是被動的女性形象,如她正待婚嫁的表姐(唐寧飾)。方蘭媽媽(葉德嫻飾)看似自私保守,阿四(王菀之飾)看似天真可愛,陪酒女孩(春夏飾)看似弱小可憐,也有其自主抉擇,一樣有所抱負與擔當。

《明月幾時有》沒有強調為國家而戰的意圖,裡頭的人物甚至未必對「國家」二字有明確的概念,當中不提中華民國,也沒有共產黨。在「明月幾時有」起頭的詩句中,只有對團圓的期盼,以「家」為先。那人物的家歸於何處呢?全片發生在香港境內,取景也大都集中於香港,片首特寫的是香港地圖,各路線標誌著親切的香港地方名字,最後畫面也歸於現代香港都會景象,足見人物以外,香港其實是《明月幾時有》的真正主角。《明月幾時有》所呈現的香港情懷,未見於鏡頭前捕捉到的地標或地勢,但就流露在一眾香港演員散佈電影各處的蹤跡內。

對抗封閉的結局

傳統的主旋律追求封閉的結局,抗戰勝利就是勝利,不容許存在其他可能性。《明月幾時有》表面上迎合這種方向,因此留有方蘭與劉黑仔的主線,相識開始,告別結束。然而電影沒有正面刻劃勝利與團圓的景象,反而跳躍時空到當下的香港,繼續描寫今日的小人物仍然在生活中打滾。

電影終於「勝利見」的台詞之後,畫面過渡到今日的現代都會,表面上是香港渡過了當年抗日的悲慘一役,就換來了現在的繁榮;但箇中發生過什麼,電影一概略過,沒有描繪抗戰後續,亦當然沒有涉及其後國共內戰到香港主權移交的歷史。每個角色都在說「勝利見」,然而他們都沒有再見,屬於他們的勝利似乎還未出現。中英片名各有妙趣,一問「明月幾時有?」,一答“Our time will come.”──都在說明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明月尚未來臨。

《明月幾時有》既捨棄了劇情高潮,更重要是同時拋下一個開放性的結局,不同於起承轉之後必然有合──也就是主旋律想塑造──的敘事結構。同時,影片有意營造首尾呼應,詩與散文在片首與片末各自出現一次。茅盾的散文、李錦榮的吟詩,利用兩種文體「散」與「抒情」的非敘事邏輯,表達一種跨越時代的意境。

將《明月幾時有》的抗爭放置在現今香港社會,呼應意味顯而易見,依舊是抵抗極權,依然要爭取當家作主的自由。片首大營救強調以傘為記,電影台詞自能於當代對號入座,「教育思想灌輸」、「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想,就真的等不到勝利」等,還有不要連累隊友的中心思想,統統可有弦外之音。最明顯和雨傘運動相對應的一幕,當數方蘭媽媽要與女兒送別的一瞬,方姨跑下樓梯只為給她一把雨傘,不需言語,心頭自有領會。不止是葉德嫻戲外鮮明的形象可引起聯想,畫面設計與應亮導演雨傘運動短片的《九月二十八日.晴》一式無兩樣,同是兩代之間的互諒互解,同是上一代人對年輕人跑上街頭的致意。

若然命運循環的解讀方向成立,那香港才是《明月幾時有》的主角就無容置疑。此故事非只講方蘭,非只講方蘭媽媽,非只攸關舊時代的小人物,而是在講今天你、今天他/她、今天我。

全文亦刊於映畫手民

大藍湖 (Big Blue Lake) – 流水記憶淡淡過後

big-blue-lake-1

鏡像, 濃妝, 戲劇台詞, 一個人在陌生的場地排練著別個地方的語言
組成開場畫面的符號, 都是虛幻偽裝, 不是最真實的自己
電視機內播放著太平清醮, 她感受到的觸動, 已不復在當下
因此要再尋找, 這個過程叫作 “喚醒", 也就是全片貫穿的主題 – 喚醒

喚醒自我, 要誠實的面向過去
每人心事不盡相同, 收藏保護本我的方式也不一樣
有人選擇了欺騙, 有人選擇了逃避,
最後都是通向修補情感的連繫, 重覓失落的大藍湖

初戀的缺撼, 出走的任性, 都是個人創傷的一角
只是經歷過沒有選擇之下忘記一切, 才顯得本來真實記憶的可貴
回到家中後卸下行裝, 與母親面對面的對話竟變得冰冷空洞
眼神中沒有了親情, 簡單拍膊代表著親切慰問的動作竟是生硬而重覆
忘記了身邊人, 只能活於回憶之內, 也許都是生命階段殘酷的過渡之一

習慣於重覆的舉止, 每早練太極, 拍膊頭打招呼
是安穩常態的表現, 也許源於渴望身邊所有都不要變的安全感需要
生活模式的簡化, 人一旦認老了, 逐漸要返璞歸真, 腦海中現實中都想回到當初
對人與事停留在既有認知, 再也追不上時代洪流的發展
不想也不能再適應變遷, 老人痴呆也好, 腦退化也好, 或許都是社會向前進的必然副產品
電影喚醒的, 不止是母女十年間失落的關係, 更重要是我們對受遺忘受遺棄老一代的關注

big-blue-lake-13

仿似流水的記憶, 鏡頭下朦朧的大藍湖, 正好代表再見的 Puppy Love
仿紀錄片的特寫, 則有老街坊的聚首, 眉飛色舞的談往事
可是電影談記憶, 也談 “演戲" , 很多身份與感情是透過重演而確立
攝影機的記錄, 旁人的口述, 本應是歷史的憑據,
可是攝影功能不一定在於反映真相, 人腦海中能記下的也未必盡可靠
片中對村民口中的描述, 是即興創作, 還是訪問答案?
當畫面從尋常臉孔切換到覃恩美所飾的母親之後, 方知鏡頭前的真偽難辨
人更是難以捉摸, 心中記得的可以說謊, 忘記了又無法道明事實
像麗儀所講的一位婆婆, 描繪的只是其所想, 與身邊所看到的已全不脗合
這是片中隱含保育文化的訊息
真實美景逝去後, 剩下的只有前人所言, 只有會殘舊的相片
太平清醮若只在電視框架中看到簡介, 也不會有現場的感染力

今年香港影壇已有三部獨立作品, 慨嘆美好景觀的逐步消逝
《1+1》以影像悼菜園村, 《不設房》引用《英雄本色》Mark哥經典對白,
感慨 “香港咁靚, 一下子就無晒" 的悲哀
《大藍湖》則一如二手市場東主所言, 每一物件都有其專屬故事
每個人的經歷, 點滴匯聚成珍貴的集體回憶
只是《大》片不同之處, 在抒發情懷之外, 亦不忘樂觀基調
既談保留歷史與發展未來既有著衝突, 卻仍能歌頌景物雖變, 人情依舊的精神

喚醒的價值, 還有平淡的美好
電影常用固定的長鏡頭, 去呈現靜止如水的心境,
還有緩慢的步調掌控, 是休閒無憂的生活節奏
這可表達體貼老人家步伐的遷就, 也可是個人理想的嚮往
以情懷氣氛代替長篇對話, 一場吃麵戲的數分鐘靜默, 營造出十年心結在沉默中消弭的動人場面
男女主角間的互動亦是淡淡然的小情小趣, 唯一一場激情戲份諷刺的以尷尬與不知如何應對告終
最後一鏡的家人知己相伴, 本土文化 (太平清醮) 的親近, 已無聲寄託了作者對美好生活的期許

唐寧首次在大銀幕擔正, 以個人魅力將戲份從頭帶到尾,
還要演出演員的多面性, 頗考功力, 表情變化也未夠豐富
覃恩美則最初似未進入狀態, 實是故事要求情感克制的需要
到後期的話劇說故事, 就充分表現其純真感性, 前後對比之大可見難度之高
中段剪甲到翌日早餐, 在認得與忘卻之間, 拿捏出病者的情緒與角色的從容
唐寧也在對手演得精彩的引導下, 在那幕場口交出了使人難忘, 細膩的感情表達